在谈阆中之前,首先谈一谈多年前另一个旅游中的记忆。不得不又一次提到我“迷信”的峨嵋,那是我十四岁的时候,第二次上峨嵋。在上山之前,去参观报国寺峨嵋野生动物博物馆。实际上这是一个规模不大的动物标本陈列室,但橱窗里挤下了几乎峨嵋所有的知名野生动物,黑熊、花豹、野鹿、野猪、山鸡还有最著名的猴子。标本制作水平不错,对于一个半大孩子来说,足够产生巨大的吸引力。隔着玻璃,我能感到它们正在呼吸,在黑熊面前,甚至不敢*近。接下来,我怀揣着对眼见的标本的真实感上了山,见到了成群的猴子在林间跳跃呼鸣,也见到了活生生的猴子从我手心上取走饼干,然后因为不满意而冲人呲牙示威。于是在十四岁的年龄,我明白了很重要的一件事——标本永远无法向你展示一种生命,无论它做得多么精细逼真。
我们在城市里生活久了,一天天看着现代化向我们汹涌而来,难免会产生一种怀旧,怀念被现代化吓跑的传统和生活。这种思潮让我们有足够的理由将追寻古城变成一种时尚,以缓解我们因日益远离传统而惶恐的心灵。但是,古城在哪里?
中国四大古城——丽江、平遥、阆中、歙县。这里面有两座在我们这一次的行程之内,此外对于平遥的一直比较关注,虽未亲临,也有些许了解。只有歙县了解不多,但从平时的零星信息中,我还是可以作出这样的个人判断——在这四座古城中,阆中的旅游知名度是最小的。这个信息有两点含义——第一,阆中是最不具有旅游价值的;第二,阆中是最具有旅游价值的。前一点是送给以游览古城为时尚需要的人,后一点是送给以追寻传统为心灵需要的人。
旅游业总是一柄双刃剑,在发展的同时也在消亡。我们旅游的概况是,因为想逃离自己熟悉的生活而来到另外的地方,然后用自己的到来把这个地方变成自己熟悉的生活。庄子曾提到过路边的巨树的哲理,树因为无材可用而贻享天年,而对于文化而言,旅游业犹如那柄如饥似渴寻找上等木材的贪婪的斧子。阆中,长在孕育了无数重镇的嘉陵江边,长在美景密布的四川东北,无数人来人往,但却没有斧子砍向这棵文化上和建筑学术上的大树,因为从快餐式的现代旅游观看来,这是一棵无材之木。
我在阆中古城的一家老庭院中安静地住了一周,只去了锦屏山和滕王阁,甚至连新城都没怎么去。这基本上不是旅游的节奏,而是生活的节奏。所以在我的眼中,阆中的美就像每天清晨慢慢投下的晨曦一样无可阻挡地沁润而来。我和大部分古城追寻者一样,因为在自己熟悉的城市里疲倦而产生逃离的欲望。但是我和大部分人不同的是我有足够的时间用来逃离,不需要考虑什么时候该启程重新回到办公室的电脑前。因此,虽然一周时间在这个两千多年的小城里是一个浮尘一样的时间,但我仍可以试图以一个本地人的心态去感受这座古城。
阆中最大的魅力在于她是活的,经历了两千多年的风霜,而真真切切地活着的。在这里,你看到的是真正的阆中人平静地过着真正阆中的生活,不是文化表演,不是商业作秀,只是传统的生活本身。午后太阳懒懒照在古街上,老人安详地坐在木板门面前的阳光中,你从他们的闲谈中走过,身上没有旅行大背包,而是拎着一袋刚从市场上买来的臊子凉面。你就会忘却自己远来的路途,融身其中。你抬头看到街角微风中的苍老屋檐投下阴凉的影子,仿佛又回到童年时老街门前的下午。所有这些都是真实而且活着的,因为它是如此能够叠合怀念的欲望。这里的旅游者是绝对的少数,背包和相机很少,也见不到那么多如饥似渴的眼光。因此,阆中是阆中人的阆中,但是丽江却未必敢说是丽江人的丽江。丽江已经成为了国际古城了,各种肤色和文化的交融场所;而阆中依然是中国川北丘陵里燕人张飞镇守至终身的那个阆中。
离开阆中后不久我们到了丽江古城,再之后又到了松潘古城。在此之前的若干年,还曾经到过周庄、绍兴、黄龙溪。我们所见到的古城大多被商业和旅游淘空了五脏六腑,只剩下一幅皮毛,被稻草和铁丝支撑着,保持着生前的姿态和形状。仿佛报国寺博物馆橱窗里的那些东西。丽江虽然还努力延续着纳西文化,并且鼓励纳西族人回归到古城里,但她显赫的国际名声以及开发得无与伦比的商业已经将她变成一个文化购物天堂;松潘为了游客驱逐干净了古城里的全部原驻民,灌以生硬的商业稻草,一到晚上,街道上四处关门闭户,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住户而只有商店;而周庄和黄龙溪更是在多年前就以她们那排山倒海般的旅游商业把一座江南水乡和一座川西小镇制作成了一件文物标本。而阆中,依然活着,充满了生命之美。
著名的平遥城墙垮塌事件将这另一座著名古城置于一场文化的开发和保护的争论反思的浪尖上。其焦点之一是平遥古城门票年收入超过四千万,但相关部门却称维护资金紧缺是造成垮塌的重要原因。走在阆中的街上,我知道这样的事不会发生在这里,因为这里的每一段古墙后面都住着人家,古墙是活着的,她因为成为人们生活的一部分而存活。就好像家里有一个青花古瓷碗,价值不菲,珍藏高阁。但是那个檀木匣子里的瓷器到底是否出现了裂缝,你并不知道,因为你可能遇上分家或是交待后事的时候,才有机会拿出来端详,说不定打开一看是一堆碎瓷片;而厨房碗柜里的粗瓷饭碗,一旦有个小缺口你就能马上知道,因为每天都要摸它看它,它和实实在在的生活嵌在一起,虽然没有那么尊贵,但是却能得到该有的关注。只有标本才会因为管理不善而生虫腐烂,活着的生命不会。野生动物和文化都是这样。平遥的垮塌正是在于她有门票,一张门票,就注定了她的身份是供人参观的标本,而不是供人生活的家园。失去生命的躯体总是脆弱的。当我们把文化逼得无处安身的时候,它就会连承载它的躯壳一同带走。被恶性旅游商业蛀空的古城们的躯体里已经没有文化的寓所,那么最终吸引旅游者到来的那个原因也会黯然消失。
真好,阆中还活着,她没有门票,她因为她不完善的旅游开发而幸存,而美丽。没有哪件标本能比生命本身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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